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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乙考试院滞留记# 갑을고시원체류기#A Journal from the Apha-Omega Kosiwon#Park Min-gyu

  • Writer: Tian
    Tian
  • Dec 16, 2018
  • 22 min read

Updated: Mar 24, 2023

Translated by Tian Li (from Korean to Chinese) in July 2017.




那个有着独特名字的考试院是否还在那处,我无法知晓。


当然,如同世上其它事一样,可能或不可能存在。无论怎样,皆为不错。即使它消失了。那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十年的岁月流逝。如此这般。有死掉的人,自然也有死掉的考试院。

人生在世,如是说。


那是当我看到一篇题为“身体里长着人耳的老鼠”的报道时,让我想起了那个可能存在或不存在的考试院里的密室。原因并不可知。我正看着“身体里长着人耳的老鼠”的报道,关于那个考试院的一切,一下子涌上脑海。正如老鼠的身体里长出人耳一般。出乎意料。咻咻。


如同鼠耳耳蜗里的蜗牛一样,一瞬间我将自己浸润在静默的感怀里。是的。如同鼠体里长出的人耳里的耳蜗里蜗牛一般,我分明曾在那间考试院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居住过。虽已久远。但是真事。如果您也在那样的考试院里住过的话,请拜托不要用那种“耳蜗里没有蜗牛”的说辞来嘲弄我。我向你保证。世上的事无人可知。


仔细环顾。


正如考试院走廊尽头可以住着人一样,耳蜗里也可以住着蜗牛。两者都是一样的故事。因而这个便是属于那个在耳蜗一样的考试院走廊的尽头处的房间里住过的人的故事。虽然已是十年前的事了,而那个考试院的基因分明已经移植进了我的身体。说不定我的背后已经长出了巨大的“考试院耳朵”。即便如此,我认为那也不是谁的错。就像在耳朵长出来之际,会有死掉的人,死掉的老鼠,以及死掉的蜗牛。即,


人生在世,如是说。


1991年的春天发生了一些事。


人生在世,你或许会迎接各种各样的春天。但这样的春天还真是第一次。首先,春天到来之前的冬天,父亲的生意遭遇破产。家里到处贴满了没收字条。遇到了许多追债人。那个造成巨大规模的欺诈性破产的狠毒欺诈的主人公,正是父亲的亲弟弟。当然也是那个叫做叔叔的人。对于那种人,我自然是没有办法唤其为叔叔。家,消失了,家人,四散了。父母去了乡下,哥哥去了工地。而我,辗转于朋友的家。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接着,春天来了。


到了春天,我寄宿的期限也到了。某天,正要跟朋友的家人一起吃早餐,唯独我沉迷于煎蛋。“这儿没蛋了呢”,朋友问完,他母亲回答道。也许吧。大概是没有鸡蛋了吧。我没多想便好好吃完问安,起身时看见冰箱上方坐着的两版鸡蛋进入了我的视线。身后,朋友妹妹放下碗筷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听起来都要响。


走回房间的我跟朋友说,我得马上收行李走人了。“为什么”?我跟完全好无头绪的朋友说,我已经有去处了。然而事实却是,我希望能闭上眼封住嘴如房梁或门框一样呆在那个房子里。那是一幢一层和二层一共装着两台空调遥控器和一台青铜锅炉的房子。我先去找了我的哥哥。“对不起。这是我的全部了。”在他的集装箱住处前,哥哥从头到尾听完我的故事,没多说什么,给我了三十万(韩币)。那时住处周边的迎春花开得正盛。


让哥哥离开他那份好工作的理由是那些追债字条。在明白即使拿到月薪也都将用于还债的事实以后,他早早地递交了辞呈。哥哥的退职金原封不动地在父母的生活费和我的学费上花了个干净。用这个钱刚上到二年级的我,是一个令人惭愧的三流大学的大学生。现实来讲,军队是我唯一的逃避所。但由于视力问题只能被定为补充役的我,就连军队也不能指望了。我拿着一些生活信息分类的报纸走向图书馆,看见图书馆前飞着一对儿菜粉蝶。


图书馆向阳的桌上,我的手指如同一只蜗牛,缓慢而粘稠地在生活信息分类报纸上到处爬来爬去。在一张没有隔断的六人用的大宽桌上,除我以外,还有两个女学生面对面坐着,正在读着《莎士比亚》和《摄影艺术的理解》。我感觉自己有些寒碜,有些不适,有些害臊。但是就算有些寒碜,有些不适,有些害臊,那又如何?反正我是第一个憧憬成为房梁或门框的人类。春光,如同我刚取出的牛奶咖啡一般,暖洋洋。


每月九万。提供饭食。


我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三十万韩币就能租到的房间,这世上并不存在。唯有那个我第一次听说的,叫做考试院的地方,是我唯一的去处。并且,在所有考试院中,价格最为低廉的便是甲乙考试院了。这一分钱保证金都不用交的考试院,是照进这黑暗世界里的一束光。


紧接着第二天,我立马从朋友家搬了出来。除了电脑以外,我只有少的可怜的行李。与其叫做搬(移)家,不如说是移动。就连这移动,也是朋友用车帮为代劳,于是我以轻微运动的心情对待了这次所谓的搬家。“任何时候若有困难要记得回来找我们”,朋友的母亲在我向其道别时,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离学校五百米左右,转进几条曲折的小巷,安静且简陋的外围地区便是甲乙考试院所在之处。它虽坐落于墙漆剥落的老旧的三层,但因为建筑的背后有座小山坡,没有什么比那空气清爽之地更好的了。在通往小山坡进出的入口处,几株樱花树摇曳伫立。


“考试院?这不是准备司法考试的地方吗”?从车上下来的朋友,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正如我所担心的一样。我内心正猥琐地盘算着:硬说自己是考试生就行了。然而,我们却对一个重要的事实尚不知晓——从那时起,这世上的考试院已开始承担起小旅店的角色了。即,

真是庸人自扰。这一变化的缘由无法知晓。总之1991年,正是打散工的和红灯区的从业人员们开始把考试院作为宿舍的时间。那是考试院里还残留着备考生的最后时期。因此,无论是对于找去考试院的人,还是考试院本身来讲,都是有些难为情的暧昧时期。不管怎样,

对于这一事实毫不知情的我们,小心翼翼地上着台阶。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二十几岁的时候,谁都是以名字和外貌来判断这个世界的。那时,我们正值二十岁。不管怎样,那地方挂着“甲乙考试院”的牌子。 终于,到了考试院玄关的我们,做了个深呼吸,小心地打开了门。玄关里无落脚之处,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十双运动鞋、四双皮鞋、五双高跟鞋、和三双拖鞋。还有一双房子主人根本无法预料的白皮鞋。


室内肃静。


走进玄关,首先写着巨大字体的牌匾震慑来客。谁都能写的毛笔字。谁都不会挂的土气相框。还有玄关下方的像老鼠洞一样的玻璃窗里,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前台。老板是位五十多岁的大妈。“啊,您是之前来过电话的那位吧”? “是”,我用尽可能肃静的嗓音回答道。


我们被径直领去房间。那是一条诡异的长、窄、且昏暗的,宽度约为四十厘米左右的走廊。 因此,像玩火车游戏一样,我们不由自主地排成一列。火车,十分肃静地开进了隧道。然而,隧道的中央,有个人打开门蹦了出来。要出现冲撞了!就在那个几乎可以高声惊呼的绝妙时机,他敏捷地转动身体紧贴到墙壁上去了。那是一串令我们惊讶的迅速且娴熟的动作,且全程肃静悄然。怎么可能!跟着从这人身旁通过的列车领头,我们以同样的动作转动身体,从他旁边错过身来。我咽了口口水。不知不觉间,我踮起了脚。房间,在走廊的最深处。


“只有一间空房”,老板摘下钥匙便喃喃自语起来。“明天也有人想来看这房子。但我已经告诉他们有人先来看房了。我跟就说啊,这房子的主人啊,也是注定了的。”突然话多起来的老板在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我们真心受到了惊吓。因为就那空间的大小而言,与其被叫做“房”,不如说应该被唤做“棺”。茫然失措。我放下了踮起的一双脚后跟。


简而言之,完全没法伸腿的空间里,却放着桌子和椅子。这就是你学习的地方。当困意袭来。必须得睡了。就把椅子抽出来,放到桌上。啊!书桌下面有如此宽敞的空间呢(考虑到房间的面积,的确可以说是宽敞的空间)!在那里面,我伸直腿,躺下来。简言之,睡了。


以那个姿势躺在地上,可以看到别人家横穿天花板的两条晾衣绳和紧贴书桌上方的小衣柜。天花板的中央,开着一盏如同x光照片里朦胧的骨头一般的超小型日光灯。那灯光像骨折的锁骨一样虚弱,像投影里的人体一般虚幻。虽然是不怎么想看到的灯光,却在除了睡觉以外的时间里,那日光灯总是开着。因为没有窗户。“那饭怎么吃呢”?


“啊,请跟我来”。我们再一次地像玩火车游戏一样,去到了这栋建筑的屋顶。那里有一间小小的屋顶房。那房里放着一张四人用的饭桌和一只大型电饭锅。老板自豪地打开饭锅锅盖。像是放了很久的饭。可是很多。装在饭锅里。自己只要备好菜随时都可以来吃。因为饭,总是有的。


还有可以被当作个人空间的狭小而密集的共用盥洗室、卫生间、休息室和公用洗衣机,以及各个房间都配备了一台破烂电视机。“哦对了!各自得购买自己的手纸,各用各的。我当然明白这个我本来应该提供的,但一旦放在共用的卫生间里就会被拿走,那我得负担到哪是个头啊。所以事情变成这样,也请你们理解一下。


“那我就开始卸行李吧。”


怎么说呢?我意外地沉着地如此说道。就在我递过第一个月的房租,在账簿上登记完个人信息,接过钥匙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种成了大人的感觉,不知怎么的,有种对这个世界有了些许了解的心情。就如我当时在破败的家里遮遮掩掩地把行李抽逃出来一样。我一言不发地开始把一台电脑和五个箱子往房间里挪。在我一边挪着那台几乎和走廊宽度一致的显示屏时,朋友这么悄声说道,


“这里真的能住人吗”?


不知怎么的,他没经细想,便一下子说住在这种地方是非人道的话。根据不同的听者或其不同解读,那是足够让人或生气,或遗憾,抑或是满怀悲伤的话。然而,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我出乎意料地觉察到自己的感受,真是怪事,我不生气、不遗憾、也不悲伤,唯觉孤独。

搬家就那么结束了。把门锁上的我,走下楼去送别了朋友。“真的可以吗”?吐出一长条烟雾的朋友问道。好似在这个地方得了黄疸病一样,他带着泛黄的表情。“嗯可以”,我回答道。朋友抬头看了会儿天空,静静地发动了车。“谢谢你。走好。”他点了点头。


红色跑车驶下小土坡,消失在视野里。不知从哪来的一阵春风,拂面而来。我停在原地再抽了一根儿烟。整个世界一片肃静,进出小道的入口处,那几株樱花树仍然摇曳伫立着,那是个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地发生了那么几件事情的1991年的春天。回想起来,为何是那样

明媚的春日。


第一夜来敲我房门的是金检察官。


电脑真是个问题呢,桌上放了显示屏吧就没法搁椅子,即,得出了没法躺下来的结论。然而,在这里没有选择余地的空间里,我马上就找到了解决办法。我决定不伸直腿儿。下了决心以后,觉得好像还在哪听说过虾米蜷睡有益健康。这也是


有可能的吧。我自顾自地沉浸在孤独中,不知不觉间到了夜里。在那房间里的第一夜,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可真是个如耶稣再生般令人可喜的静谧的夜晚。那是个让人感觉朴素清贫而神圣的夜晚。毫无睡意的我安静地在我的行李包里翻找,终于在第三个行李包的侧兜里把随身听给找了出来,然而却不见耳机。最后,我屏住呼吸调好频,以似有似无的最低的音量开始听起音乐来。最低音量是多低呢——完全无法听清歌词,只能分辨出有音乐声飘出来的程度,有呲呲呲呲的连续声音而已。然而奇怪的是,听着那呲呲呲呲的声音,哗啦地一下子,流出泪来。那首无法知晓歌名的呲呲呲呲却是这种程度的名曲呢。


咚咚,


在听见敲门声之前,我听到了隔壁房间的开门声,因此,我很容易地猜到敲门的主人公便是住在隔壁房间的人。我一边想着起码打个招呼吧,一边将门打开,却看见一张实在没有办法跟其打招呼的气呼呼的脸杵在门外。一个身材矮胖,看起来约长我十岁左右的短发男子,双手叉腰,虎视眈眈地看着我。金丝眼镜底下是一双充血的眼镜。


“安静点!”

喷完这么一句话后,那男子便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安静地关上门后,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大错,关上灯,蜷缩起身子,睡下了。当然,有睡意是不可能的,但我十分努力地想着必须得睡了。我已经努力了。


第二天早上,房东大妈约见了我。大妈十分详细地了解昨晚的事情,给了我这样那样的忠告,以及拜托我要这样那样的配合。简言之,隔壁房间的男子是这个考试院里最后一个真正的考生,因此,也就是说要特别注意室内的肃静。大妈管那男子叫金检察官。


“今后一定注意”。

虽然觉得有什么话要讲,但终究我下决心将当下的特殊状况作为现实常规来接受。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大概就是那样的性格吧。“你跟你爸真是一模一样”。母亲曾常常这么说。


那日以后,被一张厚度为一厘米的胶合板隔开的我和金检察官开始了同居的生活。果真呢,没有办法不同居呢。因为在我这边,无论是书桌上圆珠笔滚动的声音,还是突然猛吸鼻子的声音,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所以,有时我也会疯狂地想念那呲呲呲呲的声音。但是,我惊恐地想起来那双充血的小眼睛,咕咚咽下一口口水。我渐渐变成了一个安静的人。


如果你注意观察,人类的身体真是能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一言以蔽之,人类真是相当嘈杂的动物。因为金检察官的性格比较敏感,即使我的身体里发生极其细微的声音,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表达他的不悦。譬如,每每有细微的呻吟或轻拍墙面,我都会感到震动,我的身体就像接触不良的荧光灯一样以不安的波长抖动。


最终,我成了不发出声音的人类。从某个瞬间开始,我的身体自然而然地习得了这种能力。对于踮脚走路已经习以为常,养成了按住鼻子悄悄地 挤鼻涕而不是擤鼻涕的习惯,排放气体的时候,我会先撅起半边臀部,再用手用力牢牢抓住那半边儿,几乎不发出声音排气的技术也已然掌握了。


嘶嘶嘶……


在没有任何人的狭小的房间里,我像一条温顺的热带鱼,最大限度地高高撅起并抓住自己的半边臀部,小心翼翼地排放气体,一边想着,我真的好想念我的家人呢。脑海里浮现出我思念的“金刚山”那首歌来。我不知为何如此。总是,那是我想念的“金刚山”。


不论南或北,清新而美丽的山

思念中的一万两千座山峰

虽不言不语,现已是万民自由

我们整肃衣装

再次呼唤那个名字—我们的金刚山

数万年来美丽的山

被玷污多年,如今终于到了找回它的日子

金刚山朝我们高声呼喊


那是我最难过也是最孤独的一个月。因为是春季,取暖器完全没有运转,而事实上房间内的体感温度却极为寒冷。并且,我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在那狭窄、孤单、肃静、且必须保持肃静的房间里,我蜷缩着、强撑着、忍耐着、沉默着。有一天,


我彻骨地感受到,人终究是独自一人,同时这世上也并非一人独居的事实。虽然听来似乎矛盾,但至今我仍对此深信不疑。即,也许,正因为人并不独居于世,所以才独自一人。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吧。


一个月以后,我也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硬着头皮适应着这个考试院里的生活。譬如,我刷牙的时候,已经能对身后洗手间里发出的响亮的小便声麻木无感;若那门忽然被打开,跳进来一个女人,我也不感到那么地惊讶。反之,我若在如厕时,听见旁边有人洗漱的声音,或者我开门出来时发现对方是个女人,我也能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过。


就是如此,我已熟练地掌握了收管好自己的牙膏、牙刷、肥皂、和毛巾等物品的要领。在某一次经历过凌晨时分没有手纸的痛苦之后,我便十分注意任何时候都不让自己没有手纸可用。并且掌握了如何让自己洗的衣服不与别人的混在一起的技术,以及吃陈年老饭的办法。也了解了市场里好吃的餐前小菜店以及最近的公用电话的位置。


学校生活也有了许多变化。为了拿到奖学金,我极为勤奋地学习,尽可能多地做兼职工作。某天,我听到教授对我说“你还真是不起眼啊”,听到助教说我“小老头”,以及听到一年级的学妹们说我“步履优雅”。这也是


有可能的吧。我点头表示赞同。转眼,迈入了初夏。凉爽的风再也不吹了,我的人生也再也不闲了。呲呲呲呲的知了哭啼声在耳畔响起。能够呲呲呲呲放声大哭的也只有这些知了了。

随着时间流逝,我也开始结识了考试院里的人。但是即使偶然碰见,也不过是淡淡的点头之交,并没有对话之类的事发生。日后才得知,这些都是对于自身处境羞愧难当的人,所以尽可能不打照面儿,相互躲避正是此处的礼仪。


意外的是,真正坚韧顽强的还是女人。女人们就算是在盥洗室兼洗手间里碰面,不论何时都是理直气壮干干脆脆地把自己要做的事做了。她们相互串门窃窃私语谈笑风生。她们结伴买菜,几个人凑在狭窄的屋顶房里一起愉快地用餐,甚至开怀大笑。“什么,大笑!”抽完烟从屋顶走出来的我,差点没惊喊出声来。在这个地方还能笑得出来,也还真算是罕有的事儿了。


当听到笑声从红灯区的小姐们那清晰传来时,我想,这个世界大概是由女人维持着的吧。还是女人们健康啊。光是想象一下一个只有男人的世界,都觉得分外羞愧,羞愧到彼此无法直视对方的脸。知了呲呲呲呲放声大哭的声音再次传来。


在这个地方,不为自身感到羞愧的男人唯有金检察官了。他不论何时都堂而皇之,不论在谁面前都笔挺笔挺,不论做什么都专心致志。清早六点以及夜里九点一定准点到屋顶上来空手做体操。到了吃饭的时候,无论饭桌上有没有别人,他都理直气壮地摆放自己的餐前小菜。那个状况怎么形容呢,让看的人都觉得难为情的那种坦荡。


比如说,做体操吧,就算有女人们在,诸如用力侧压腰部推出盆骨,刺啦撑开一条腿,然后抖动自己的臀部的动作,他也都是那么用功地完成。要是我的话,怕是呼吸运动都没法好好做的。还有,洗漱吧,不论有没有别人,他都会发出呼哧呼哧的巨大声响将自己的脸蛋和脖子吧嗒吧嗒揉搓得通红,之后再噗地一声擤出鼻涕,最后总是把那擤出来的疙瘩块儿啪地一下子甩掉作为经典收尾。如果是我的话,


还是别说了。


金检察官便是这样的人物。他的行为正是因着来自其背后法学院出身的自尊心以及房东大妈给予的特殊待遇。当然,就年龄而言,他显然也是最年长的那个。一旦有任何需要,他总是跟大部分人用命令的口气使用非敬语。男人们自不用说,就连愉快大笑闹哄哄的女人们看到金检察官上了屋顶,都会齐齐闭上嘴。起码在这个地方,


他还真是位检察官。


跟他的每一次碰面,我都规规矩矩地问好。大部分都是在屋顶或是饭桌上。只有一次是在我做兼职的啤酒屋里,见到了他。向他问好的我惊住了,接受问好的他也满脸通红。我虽然不甚清楚,但他却是一副露出蓬头垢面的模样被人抓了个现行的表情。“五百毫升的来一杯!” 看着他连下酒菜都没有一人独独凄凉地喝酒,我便拜托厨房长大哥给他弄了一碟鱿鱼。正好当时既没客人老板也不在。“这什么呀?”


“免费赠送”。

他若无其事地点了下头。以此为借口在他对面坐下来的我,一边嚼着鱿鱼腿儿,一边开始没完没了地闲话家常起来。当然这是有理由的。我详细地说明了自己家族没落的过程,所以哥哥和我就算工作,月薪也都全部被拿去抵债。“当真从法律角度来说” 父债一定要子偿吗。“当真从法律角度来说” 是不是有那个义务,我们自己不还得继续生活吗。<当真从法律角度来说>死前一定要还清债务吗。我向他一一控诉了那些平素令我感到委屈和苦闷的疑问。他冷淡地听我倒完苦水,回答却是那么简短。


“欠债,自然得还钱”。

朝着小土坡走去的那肥猪的后脑勺消失在视野里。不知从来里刮来一阵热乎乎的风。叼着根儿烟的我好死不死正好站在通风口旁边。世界仍然肃静。那远处出入口方向的樱花树纹丝不动地杵在那儿。也就是说,那便是第一夜来敲我房门的金检察官。说实在的……


还是别说了。


每个人都在密室里活着。同上。


在洗手间墙上发现涂鸦那会儿,大概是中秋的时候。不起眼的角落里写着芝麻大小的字儿。字迹已然变得模糊不清, 应该是很久以前的涂鸦了。黑色的圆珠笔迹,写着<每个人都在密室里活着> ,在它之后又有人用蓝墨水签字笔回复写到 <同上>。我亦


同上。


涂鸦的主人公在这个地方貌似思考了许多。另一个角落里以同样字体写着<存活于世比通过考试要艰辛的多>的佳句。同样大小的字体,也是几乎都被抹去了的颇为久远的涂鸦。


这也有可能。


我想着。那时候的我,正因为生活种种深感疲惫。虽然争取到了奖学金,超负荷的兼职和肃静导致的压力不知不觉间已让我身心俱疲。“老得在这样的地方睡觉,我不就像只鸡一样嘛,”早上睁开眼便这么想道。在那个逼仄的房间里什么都做不了。还真是只能睡觉。


由于上身与下身同时移动的动作几乎是不可能进行的。后来最终变得不移动了。因为无法伸直腿儿,所以总感觉哪里结成一团。身体,渐渐地如同树一样变得越来越硬,如同家具一般。的确如此。就像一直被卡在那个位置里的陈旧家具一般。


以厚度为一厘米的薄板隔断的一片漆黑中,密密麻麻地塞满了男人和女人。在那里面,所有人都敛声屏气地放屁、睡觉、思考、自慰、度日。越想越觉得那地方也不失为一处景观呢。对此我有种全部联通的、腥腥的、躁动的感觉。不说准这就是细胞膜呢。我将手置于薄板墙上,沉入幽思。门总是关着的,窗户是没有的。这样也没有窒息也是奇事了。难道我的肺已经退化了吗?我是不是已经能用腮呼吸了?我看着自己腋窝下方的胸廓想着。这么看来,


似乎有像气泡一样的东西,

我隐约觉得看见它们在房间里扑通扑通地漂浮。那是什么呢。是迫不得已、像热带鱼一样从肛门里溜出的被压抑的气团吗?还是我从变成家具的肉身里暂时脱离出来的、精疲力竭倦乏慵困的灵魂呢。


那个时候,要么就工作到精疲力尽,要么就在闲暇日子里,养成了在外边徘徊一阵,进屋只睡觉的习惯。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在兼职店铺的窝棚里睡觉的。可以把腿伸直,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啊。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直沉浸在我的密室里。理由便是


我的电脑。


夏天快结束时,考试院遭遇了盗窃事件。一天夜里,一名女子跑到走道上大声嚷嚷,“没法活了,没法活了。”原来是有人偷走了她的工资。虽然警察来进行了调查,但终究没有找出罪犯。那女人虽然不是真没法活了,但也是一副虽生尤死的表情。这事之后,房东大妈立即找到了我。


因为电脑的缘故。


大妈屡次强调要我关好房门,跟我一个劲儿地赘述,从法律上来讲,要是没有寄放的贵重物品,就算是在澡堂里丢了,她也是不负责的。“知道了”,我答道。我相信这都是内部人所为。不禁想到,一个能去偷红灯区小姐工资的家伙,必然也不会放过一个穷酸学生的电脑。<386 DX-II> 在当时来说,是不管放到哪都毫不逊色的高级机型电脑。并且,那个是


我在这个危险的世道里所拥有的全部财产。我想着若连这个都没了的话,那才真是名副其实的穷光蛋。最终,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总是回到我的密室里。无论谁都一定把自己的全部财产当作是自己的全部。我,到底,也是这么想的。


一天,因为要为马上入伍的同届同学开送别会,喝酒到了深夜。所有人都一副准备熬夜的架势。但我却突然想起了我的电脑。我不声不响地从座位上溜出来。午夜的小坡路昏暗、阴冷、且寂静。我迈着早已习惯了的<优雅的步伐>走到了楼前。从小野山进出口附近传来了谁的抽泣声。都怪我那股酒劲儿。不知不觉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靠近。在那早该更换灯泡的路灯下面,我清楚地看到有个男子压低声音在呜咽。


是金检察官。


吓了一大跳的我赶紧躲到了墙后。仔细一看,那儿不止金检察官一个人。还有位妙龄女子靠树而立,金检察官则在她面前哭着。这女人我第一次见。女人冷冰冰的,金检察官则像是一直在倾诉着什么。女人自始至终维持着冰冷的表情,最后挣扎着把金检察官的手甩开,走下了小土坡。受惊的我慌忙回到自己房间。


嗵。

进来刚躺下不久,便听到隔壁房间的房门被重重的摔了一声。那声音分明跟平日里的不一样。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到底金检察官有过什么样的故事呢。那女人又是谁呢。好奇万分的我,在凌晨的静寂中,忽地听到有呲呲呲呲极其微小的连续声,由于渗透压的作用,越过薄板的细胞膜,渗入我的房间里来。那声音就像从远处传来的悲伤的昆虫哭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昆虫的哭声被一阵巨大的窸窸窣窣声取而代之。感觉像是在着急找什么东西。人生中一定需要的东西,大概是那个女人的照片,或是从那个女人那收到的第一封情书?真是一个全然无法入睡的夜晚啊。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变得更加神经质了。我想,今天还真是得小心点儿了。


出大事了。


就在那时,有股巨大的气息在我肚子爆发了。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那分明不是沼气而是液化气。不论我怎么揪屁股瓣子都没有办法解决。再加上更大的问题是,我不能动弹。稍稍动弹一下,便不是温顺的热带鱼了,而是会像一只大白鲨般张开血盆大口喷薄而出。

我一边怪自己酒桌上吃太多,一边小心翼翼地揪起半边屁股蛋子。在我能力范围内尽最大努力反复安抚着这头愤怒的大白鲨。最后,喷出来的是一只金枪鱼。虽然我觉得这也算是成功了,但问题终究还没有解决。怎么说呢,因为并不是大白鲨缩小变成了金枪鱼,而是感觉一头大白鲨被分成了若干只金枪鱼。这几只金枪鱼也是绝对不容小觑的。


“哎,靠”。

那声音清楚地从隔壁房间传来。那声音虽小,但分明融入了不快与焦躁。第二只金枪鱼喷出来的时候,他那窸窸窣窣声和“哎,靠”声齐发到了顶点。我有些害怕了。于是,就在我正想着“今天真得小心点儿….”的时候,第三只金枪鱼完全是由着自己的意志喷了出来。我的天!尽管非我本意,但那声响差不多是<老人与海>的程度。后悔已晚矣。猛地,我听到了隔壁的开门声。紧接着,听到四次敲门声。这个真是<命运>啊。我揣着“这下完了”的想法,打开了门,正是金检察官瞪着一双小眼睛,杵在门外。满脸涨红的他说道,

“能不能给点……手纸?”


我远远地看着紧攥卷纸、蹦进过道的金检察官,与其说发笑、伤心、或感到某种悲哀,不如说是,孤独。黑暗中,洗手间的门传出紧急开闭的声音。某种极其微小的呲呲呲呲的声音,经渗透压的作用,穿过洗手间的细胞膜,传入我的耳朵里。门被关上了。第四支金枪鱼已经在我肚里变成一盒罐头好一会儿了。“无论是金枪鱼,还是人类,最终,都是生活在密室里。”这样的涂鸦我也想来上一笔。那事之后不久,


哥哥死了。


是场事故。由于某前期工程出了差错,他在那触电坠落死亡了。从七层楼高的空中飞下来的哥哥,火葬后变成了一撮粉末,被安置于骨灰馆里。那是哥哥最后停留的地方,一个像是甲乙考试院的一部分的、窄小昏暗的房间。好似保管在罐头里的金枪鱼一般,哥哥进入了那个窄小昏暗的房间里。无论是金枪鱼还是人类,最终都在密室里死去。


那之后的冬天来临时,我成了个像北极熊一样不言不语的人。金检察官在那年的司法考试中落了榜。一位房客小姐因遭客人醉酒施暴,鼻骨折断了。房东大妈在银行跟前儿,遭摩托车飞车抢劫。余下的人,仍然各自羞愧度日,互不对视。那个冬天里的某一天,由于暖气发生故障,为了修理,需要检查每个房间的通风口。因此,所有人都必须离开房间约三十分钟。我想着要不抽根烟吧,于是上了屋顶。可就像都约好了似的,大部分人都涌到了这里。我看着间或闲聊,间或抽烟,又或搓着冻住的手凝视远方的人,顿时有了


“对谁而言,人生不都如同一场考试嘛。”


的想法。听到了通风口检查完毕的喊声,人们哗啦啦地回到自己的密室里去了。我在留在原地又抽了一根烟。真个世界都结冻了,进出小径入口处的樱花树正沉浸在漫长的冬眠里。如若不是树,人们,不论是谁都是活在密室里。那是比通过考试要艰难得多的事。有人胡乱写下了这样的涂鸦。还真是,


只能全部同上了。


那个有着独特名字的考试院若还在那处就好了。


岁月流逝。那以后我在那个地方又住了一年半。总共在那个地方度过了两年六个月。在那样的地方生活了两年六个月,虽然听起来像是假话。然而十年过去了,虽有这样或那样死掉的人,死掉的考试院,我却活了下来。生活,如是说。


金检察官在下一年的司法考试中又落了榜。在那之后便无从得知了。最后,我听说,他的父母从乡下来了,最后一个考试生哭着收拾了行李。即,仅仅是听说。我深夜回来,只见他的房间已经空荡荡了的。


鼻子折断了的小姐,通过手术重新修正了鼻子。大约是在来年的暑假的时候,经这个女人的介绍,我在她工作的红灯区酒吧做了服务员。收入比预想的好。我在那个地方工作了大约四个月左右,某日醉酒的我, 跟那个女人上了床。那是我的第一次。人生,还真是奇怪啊。

盗窃案件在意料之外的地方找到了线索。罪犯是这二楼速算补习班的院长。就在他故技重施动手去偷一楼中国餐馆的建议保险柜时,被逮了个正着。这人乖乖地跟警察承认了罪行,编了一堆例如偷钱并非目的所在,事实上是因为爱上了那个女人之类让人完全无法看懂他用意的说辞。而那位小姐则假借协议和解之名勒索了他三倍的钱,兴奋地嚷嚷着这下终于能活下去了。

我不知道关于<386 DX-II>到底应该说些什么,既觉得没必要说什么,又觉得有必要大费唇舌。那台电脑,被我自然而然地,抛弃了。就连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抛弃的都完全记不起来了。生活,是什么呢。


关于债务也持同样想法。果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债务也自然而然的消失了。若不是这个世界以这种方式宽恕我们的罪行,那便是哥哥以死亡还清了所有的债。不论是哪种情况,终究还是债。


白皮鞋的主人最终也无法知晓。


父亲和母亲干着农活。当然大部分的生活费都是我寄给他们的,所以农活只算消遣罢了。父亲的亲弟弟在美国被抓了,听到了他被监禁的消息。那以后便再也没有消息了。终究,人总是在密室里活着。


开跑车的朋友和韩国小姐(选美冠军)结了婚。更准确地说,是和韩国小姐选美大赛的参赛者结了婚。传闻以更简短的方式传开,则说成和韩国小姐结了婚。当所有人都风闻了这个传言的时候,他们已离了婚。并且,再也没有人听到他的消息了。

而我,毕业就业也结了婚。想起这三件事中的任何一件都尽是无比艰辛吃力费尽全力的回忆。终究,人生确实是比通过考试要艰辛的多。这么说来,

我仅觉得自己运气甚好。仅仅?


仅仅。


并且在那极度的艰辛里,我住上了一个小小的租赁公寓。尽管狭窄简陋,入住那日我泪流满面。换作是你的话,怕也是要流泪的。就像在做梦一样,我竟能将两腿伸直睡觉,还能过着常常吃到属于我的那一份煎蛋的日子。并且间或,极其偶尔地,

我会回想起考试院里那个小小的密室,因而,看到关于“身体里长着人耳的老鼠”的新闻彷佛就发生在昨日。如今那已成了久远的从前,我也能以相对积极的心态去回忆那个有着独特名字的考试院。虽说光怪陆离,但就像我能理解老鼠身体里长出的人耳一样。终究,时间还是跟我们站在一边儿的。


有些意外地,昨天夜里我竟也能跟妻子开这样的玩笑,“感觉就像是跟一个名为‘肃静’的女子同居一样,因为总是,肃静,肃静,必须肃静。”妻子笑了,但也绝不遗漏这样的问题,“那现在如何呢”?嗯,现在怎么样呢,


“当然是天堂了”,


就在回答的这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若是那个有个独特名字的考试院还在老地方就好了。没有来由的。


妻子入睡后,我悄悄地从床上爬下来,打开阳台的窗户,十五层宽敞而广阔的夜空一望无际。那些光晕是什么呢?那些光晕就像气泡一样冉冉漂浮,密集地成群结队,是那些无可奈何要从这世上离开的将死者的目光吗。还是,短暂地脱离了像家具一样的生活的,我们精疲力竭疲惫不堪的灵魂呢?我抽着烟思索着。


我觉着自己没准儿还是生活在那个密室里呢。又或许,我担心我们拥有的一切就像那台<386 DX-II>一样。当然这个不太可能吧。这所有的一切,不论是于你或于我而言,都是贵重的财产。并且,我们所有人都是为了积攒看护着它们而生活着的。


或许,

那个名字独特的考试院,

仍然还在老地方就好了,

在这里巨大的密室里,

或经历失败,

甚至倒下,

或一无所有,

所有人都会回来,

能够入眠,

尽管,

即使是蜷睡着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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